一月在法國外交部舉辦的“思想之夜”(La nuit des idées )活動上,原籍中國的藝術家黃永砯和法國的生物學家,醫生,同時也是法國國內電視台“站在達爾文的肩膀上”的節目主持人讓-克洛德. 阿梅森(Jean Claude Ameisen)進行對話, 對話圍繞着“什麼樣的生活”這個主題展開。
黃永砯通過自己的幾個重要作品探討生命的意義和歸宿,生命的起源和死亡,強與弱的相對性等都是他們在各自的領域探討的主題。黃永砯說,他一般只通過自己的作品說話,平時並不健談,所以,應該說通過思想之夜這個平台,與大家分享他的藝術理念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
關於“廈門達達”
黃永砯:今天的主題是關於生活和生命,但是開始我可能要關注的是和死亡有關的內容。藝術如何來體現這些東西呢?我現在就簡單地做一些說明。
首先就是我最初在中國的廈門進行的一些活動,廈門達達,就是在展覽結束後,藝術家自願將展出的藝術品進行改造,損壞,最後進行焚燒,然後我在上面寫了“達達死了”。就是說,由於這種自願性的毀壞,使藝術家的創作能夠有一個新的開始。我那天在和讓-克洛德 談話的時候,他也提到了“細胞的自殺“這個現象,就是說細胞在自殺的過程中能夠引起生命的一個延續。
這就是死亡和生命時間的一些非常微妙的關係。
海蛇骨架,昆蟲和野草如何表現生命與死亡?
黃永砯:2012年,黃永砯應法國南特市旅遊局邀請,製作一個永久性的裝置藝術,他拿出的作品是一條巨大的鋁製材料做成的海蛇骨架,被安置在法國的盧瓦爾河的入海口。這個海蛇的骨架長度約130米長。
我要舉一個比較近的例子,這是在2012年在法國南特市的作品”海蛇“,當然,這件作品本身和死亡沒有直接的關係。因為這是由骨架構成的裝置,而骨架容易讓人聯想到死亡。
這就涉及到在藝術中如何討論生命與死亡的關係問題,因為作品基本上是死的,我可以這麼說是因為,通常我們來看一個藝術作品,比如說繪畫,雕塑或裝置,基本上都是靜止的。就這件作品本身來說,由於這件作品本身是從大西洋過來的,在中途它已經精疲力竭了,最後化成了骨架,好像已經死亡了,在登陸之前就已經消耗光了體力,變成了一個骨架。但是我認為,這件作品處在一個自然的環境里,海水的漲潮與退潮給作品帶來了一種新的生命力。這件作品在海上兩年後,已經全部被綠色的海草覆蓋住了。
可以說這條蛇實際上是在長大,因為這條蛇想要登陸,可能是想到一個城市的中心區,所以它變大了,變長了。但這是另一個話題。
黃永砯的藝術作品中經常使用活的生物,包括動物和植物,他通過這些作品對中國傳統文化和當今人的生存狀況,以及人與自然的關係進行思索。
黃永砯:下面要談的就是藝術中的一個例外:藝術作品裡能否有活的生物問題。這是真的活的生物,沒有假設性,也不是觀念上的,隱喻或修辭學上的生物,而是真的活物。這件作品的題目就是”世界劇場“,使用的是一些活的昆蟲,包括蟋蟀,蟑螂,蜘蛛,蠍子和蜥蜴等,這些是我能夠找到的活的蟲子,但是找起來實際上也是很簡單的,因為這些都是我在巴黎和歐洲其他的一些城市的動物商店裡找到的儘可能大的數量的各種各樣的昆蟲,因為小的昆蟲在商店裡的用途就是餵養那些大的昆蟲,因為大的昆蟲生存必須要這些小的昆蟲。
但是我的這件作品商店有什麼不同呢?我的這件作品只不過是把這些蟲子集中放在了一起。從圖像上可以看到有很多抽屜,原來這些抽屜都是單獨的一個空間。我覺得這件作品有點像羅馬的鬥獸場,因為是圓形的,同時也象哲學家福柯曾經提到的 一種圓形的開敞的監獄。
當然這裡面也有其他的來源。比如說中國民間的“養蠱 ”的做法,也是從這裡面得到了一些啟發。
這件作品當時在巴黎蓬皮杜文化中心的一個集體展覽上準備展出時,受到了動物保護協會的抗議,所以最後沒有能夠展出。但是我的想法是,也許一件作品可能會殺死一些蟲子,但實際上也不是我殺死的,實際上是自然產生的結果,造成的死亡,當然也可以對它們進行保護,也可以為了保護一些昆蟲禁止一些作品,但是我覺得,生活是以死亡為代價的,是不是一個東西的生存要以另一個東西的死亡為代價,為前提?我覺得這也不見得,但是,實際上道理也就在其中,就是說這樣的作品是用一種活的形式,但是活的形式又會帶來很多的麻煩,比如在藝術上。
我下一個要說的就是用草和植物做的藝術品,我用這些活的植物或者是動物的目的實際上都是要回應關於人的處境,人的歷史這個問題。
比方說這件作品的形狀很容易辨認,這是羅馬角鬥場的塑像,另一個是美國國防部五角大樓,下面這個主題可能現在說起來顯得比較敏感,這是巴基斯坦的一個村子,當時本拉登住在這個房子里,後來美軍做了房子的模型,進行演習,後來就在房子里殺死了本拉登。所以這些建築都已經具有了一定的象徵意義。
通過這件作品,我想表達的意思是,人的歷史充滿了變動,比如說從輝煌到到衰敗都是可能的,因為我們知道,羅馬的這個鬥獸場在十八世紀的時候,曾經因為地震受到很大的損壞,導致一邊倒塌,當時就是被植物所覆蓋,而且當時共有三四百種草和植物共同覆蓋,可以說是現實出了一種盛況。
這個現象給我的啟發是,實際上大自然的力量非常強大,野草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最終勝利的是野草。
我希望這樣的作品能夠有長時間的生命,不象通常的展覽制度,持續三個月或六個月的時間。剛才說的那個蟲子的作品和草的作品可能都是要放五年或十年。為什麼呢?因為蟲子的作品是按照中國民間的養蠱的方法去做,需要一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最後會剩下一隻昆蟲,這隻蟲子是有魔力的,我們當然不能想象說這隻最後剩下的昆蟲是蠍子,因為蠍子最強大,但是結果是不可預見的,也許最後剩下的那一隻是蟋蟀。
當然,這是另一個話題,同樣超出了我的作品裡要說的東西。
藝術如何表現災難 ?
黃永砯:然後我還要談另一個問題,就是關於我們的生活,我的作品裡可能會涉及到災難 ,當然我們在生活中十分忌諱災難這個主題,要排斥災難,這是我們生活的對立面,但是這個災難我也可以用另一個方式將它輕描淡寫出來,就是說用另一個方式來看待,比方說,這件作品叫方舟,是在巴黎美院做出來的,當然因為之前在巴黎一家非常有名的動物商店遭遇了火災,有這起火災引發了我做這件作品的想法。其實,這件作品是混淆了兩種災難,一種是天意,就是說上帝要懲罰人類,另外還有一個日常中的小災難,比如說突然有一個小火災,讓這個動物博物館裡已經死去的這些動物再死第二次。當然我的這個作品是用一個紙船的形式出現的,這樣就把這個情況變得更加觸目。
這個作品其實是將一個很大的地球儀用小蘋果的方式進行切割,展示的是時候呈平鋪的狀態,我們通常熟悉 的地球的形狀被改變了,當然這件作品最主要還是用了一些針和劍這樣的東西插在裡面,上面有一些條目,這些條目是來自中國的一本,但這本書不出名,也沒有書號。但這一點並不重要。書中談的主要是2000年以後的500年間世界各地可能發生的自然災害,物種的減少,或者是疾病,這本書的內容很豐富,我只是選取了其中和自然有關係的部分。時間很詳細,但是地點十分模糊。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話表現萬物平等
黃永砯:說了這麼多,我實際上想表達的是一個很重要的觀點,就是在老子的《道德經》 的第五章里曾經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不能以萬物為芻狗,芻狗的意思就是用草編的狗。古代,祭天或祭神都會用草做一隻假狗,在儀式中,受到尊崇,但是儀式一旦結束就被扔掉。
我認為這句話里這裡邊有多重涵義,最重要的一點表達的是萬物的平等,當然也包括人,從這一點上說,似乎很殘酷,因為人和草編的狗一樣。這是從天地的角度看。
從另一個角度看,關於這個草狗的問題,我剛才也說到一個作品中用了不少標本,法文中的動物標本中也用了“embaillé ”這個與草有關的詞,但可能還是和中國的芻狗有一定的區別,但這也可以說是最早的文化的產物,而人類文化的創造物通常處於兩級狀態,一個是被尊崇,一個是被拋棄。從目前藝術界情況看也是這樣的,當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在博物館或者是市場上受到尊崇的時候,他可能很快就消失了,很快就會被象一個東西一樣被扔掉了。只有很少的一些東西可以在博物館裡存在下去。
比如說,我們可能會覺得盧浮宮裡的作品都是永久性的,其實也不見得,從天地的角度看,博物館也是一個暫時的東西。
在現場的對話時,讓.克洛德 阿梅森闡述了他的生命觀,談到生命的奇蹟和人的脆弱性,黃永砯說他從中也受到了一定的啟發。
黃永砯:關於生物科學給人的啟發問題,我覺得實際上可以給我們一個很寬闊的視野,可以讓我們不只是看到眼前的東西, 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生命的短暫,而是超出了一些個體能都體驗的東西。我想到的是在兩千多年前,莊子曾經說過一個寓言,他說,泉水幹了,魚都在陸地上,這些魚就互相依靠口水和肢體得以活下來,他最後說,這樣還不如相望江河。
但是我就想,人象魚一樣在陸地上,這不是我們現在的處境,但是我認為可以將其比喻為我們現在的處境,而這種處境很早就有了,兩千年前人類就開始有這種困惑,就是說人必須在互相依賴和脆弱的環境中,魚就是在陸地上的人,所以可以想象十分危險。當然江河純粹是想象性的,就是說魚想回到江河中,但是江河是不存在的,因為人想象應該在一個自由自在,毫無傷害,可以互相生存的一個環境里。這是一個想象,是烏托邦。現在還是一個烏托邦,也有實際的狀況。
(以上是藝術家黃永砯在法國外交部的”思想之夜“活動中的部分談話內容,經他的同意播出發表。)